郑晓龙这三部剧，堪称过去10年电视剧市场的缩影丨国剧60讲第二季

大家好，欢迎来到国剧60讲第二季，我是主讲人李星文。

上一期咱们聊了郑晓龙在上世纪八、九十年代的创作生涯。聊到赔本也快乐的《渴望》和《编辑部的故事》，聊到贷款150万美元拍摄《北京人在纽约》的壮举，也聊到了北京电视艺术中心的人才养成体系。

之后，郑晓龙长期担任北京电视艺术中心主任，策划、出品过《一年又一年》《少年包青天》《幸福像花儿一样》等作品，还亲自执导了电影《刮痧》，电视剧《永不放弃》《金婚》《甄嬛传》。

《永不放弃》受到了美剧《急诊室的故事》的启发，编剧点点结合中国国情编写了剧本，李幼斌和江珊主演。播出后，《永不放弃》获得了飞天奖电视剧二等奖，江珊获得飞天奖优秀女演员奖。多年以后，余兴未尽的郑晓龙又拍了他的第二部医疗剧《急诊科医生》，在2017年秋天播出。

郑晓龙在担任中心主任期间，管理工作占去相当大的精力，导演作品的数量并不多。2007年播出的《金婚》是一部有着全民影响力的作品。

《金婚》的创意发端于郑晓龙的生活体验。郑晓龙的父母都是军人，退休以后因为生活琐事吵嘴，就打电话找来孩子当同盟军。孩子到了以后，他们把所有“历史恩怨”回放一遍。孩子只能抹稀泥，两头劝，以和平共处为最高结果。

有一次，郑晓龙做完解劝工作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：婚姻需要经营，不能全然放任。他们刚刚过完50年金婚庆典，如果一年写一集，一集写婚姻的一个侧面，应该是一部有意思的剧。

后来，他就把这个想法在中心的会上说了，大家都觉得不错，但难度很大：一年一故事，就得50个故事。有话不能长，无话不能短，结构上的制约太大。

这事暂时就搁置了。一段时间以后，中心的发行人曹平把这个创意和电视台的购片人说了，电视台非常感兴趣。这个项目就正式启动了，请编剧王宛平来写。王宛平刚刚和北京电视艺术中心合作过《幸福像花儿一样》，欣然领受任务。

王宛平（右一）与演员在《金婚》拍摄现场

在创作的过程中，前面担心过的问题陆续显现。王宛平写不动了，就到中心找相关人员座谈，聊聊各自的趣闻轶事和家庭矛盾，收集素材。剧本按照原先的构想完成了。

拍完初剪出来是68集，郑晓龙忍痛剪成50集。郑晓龙说，“这是我的最底线，必须是50集，因为金婚是50年。如果不是用这个方式拍就流于一般了。”

《金婚》讲述了小学数学老师文丽和重型机械厂技术员佟志50年的婚姻生活。在剧本创作的时候，女主角已经有了基本意向。王宛平把蒋雯丽的一张照片放在电脑前面，写的时候自然带入了蒋雯丽的音容笑貌。

男主角张国立是1955年生人，女主角蒋雯丽是1969年生人，演夫妻并没有违和感。扮演大庄的林永健和扮演庄嫂的李菁菁，在剧中同样有着出色的表现。

郑晓龙和张国立在《金婚》片场

在《金婚》的拍摄期间，做过文学期刊编辑的王小平发现了《甄嬛传》的小说，推荐给郑晓龙。他们找到作者流潋紫，买下了小说改编权，但没有急于启动这个项目。郑晓龙随后又拍了《春草》《金婚风雨情》等几部剧后，《甄嬛传》才正式上马。

2011年，是穿越、宫斗剧冲上云霄的一年。于正主导的《宫锁心玉》在春天热播，唐人主导的《步步惊心》在秋天热播，而郑晓龙执导的《甄嬛传》从当年冬天地面首播，到第二年春天两星联播，一把火燃烧了大半年。简单说，这三部剧都是讲“雍正和他的女人”的故事。

后来，《甄嬛传》成为卫视重播界“四大神兽”之一，另三部是《西游记》《还珠格格》《亮剑》。并在2015年以缩短后的版本登陆美国流媒体Netflix播出。它在台湾售卖过4次版权，每一轮版权售卖都比前一轮的价格高。直到现在，每年都有数额不菲的版权收入反哺出品方。

在过去10年中，《甄嬛传》是影响力最大的国剧之一，同时也是郑晓龙的作品中争议最多的一部。反对者说，《甄嬛传》是在传播负能量，发行到海外也是把糟粕展现给世界。但在美国观众眼里，《甄嬛传》是一个弱女子以不屈的灵魂对抗整个大清帝国的故事。在台湾，琼瑶认为它是一个爱而不成的悲剧故事。

郑晓龙说，“《甄嬛传》是在批判皇家的封建婚姻制度，甄嬛想得到一个真心相爱的人过一生，是不可能的。她的这种追求必然是悲剧，这是历史唯物主义的态度。如果一定要把她变成一个一直阳光的人，反而陷入了历史虚无主义。”

郑晓龙和孙俪在《甄嬛传》片场

在郑晓龙看来，这些都是文艺常识：“文艺作品的风格既可以有阳光的，也可以有悲惨的，但悲惨故事迸发出的批判能量不低于阳光故事。当观众被这种黑暗制度和悲惨命运所触动，就会产生改变悲惨的冲动。文艺作品写人，首先要懂得人。不能一味地描绘鲜花与美好。”

在《甄嬛传》之后，年轻网民进一步成为国剧的主力观众，“三观”审查成为悬在创作者头上的利剑。郑晓龙说，“拿现在观众的角度看，只要是皇帝就是负心汉，而且他不是负某一个人的心。但他的人生是政治人生，情感只占一小部分，却有那么多妃子要分，恐怕不负心也不行。”

郑晓龙和陈建斌、孙俪在《甄嬛传》片场

回到创作开始的阶段。郑晓龙认为原著小说的基础不错：首先它搭了一个架子，让三个女孩进宫跟皇帝产生了不同的感情；第二，主角甄嬛一开始见到皇帝，没有把他当皇帝，皇帝喜欢她这份率真，这是他们的感情比别人特殊的地方；其三是小说里的人物特别庞杂，可选择的材料很多。

但原著是一个架空的言情故事，剧本改编的工作量不小。郑晓龙坚持要用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统领全剧，这就意味着时代背景要做实，人物之间要牵连更多的社会关系。流潋紫先做了一版剧本，王小平在此基础上进行修改。

郑晓龙和王小平既是生活伴侣，也是事业搭档。在《甄嬛传》之前，他们以编剧和导演的身份合作过电影《刮痧》。《刮痧》篇幅较短，没有发生争吵。但在《甄嬛传》创作期间，两人为剧本争论不休。有一次逛公园，两个人一起进去，出来时已是各走各的。

在《宫锁心玉》和《步步惊心》中，年轻英俊的雍正有大量时间用于谈恋爱。但《甄嬛传》中的中年雍正，“薄情寡义”四个字是逃不掉的。郑晓龙说，“雍正是一个勤政的皇帝，要求他的生活全部围绕情感展开，就不大可能。皇帝有繁衍子嗣的任务，祖宗家法要求他必须跟不同的妃子睡觉。皇帝跟这些女孩们的关系首先是出于政治需要。”

华妃年世兰是武将年羹尧的妹妹，沈眉庄是济州佐领沈自山之女，安陵容是知府安比槐之女，祺贵人是瓜尔佳氏鄂敏之女……雍正娶的妃子都是官家女儿，他利用她们来牵制前朝，再用前朝来衡量后宫。华妃的悲剧就是很典型的一个例子。

甄嬛因爱生恨、收拾皇帝的“爽”感，跟后来一系列清宫剧暗合，这是这部剧的网络群众基础。而郑晓龙在剧中埋设的严肃思考也没有白费，这让《甄嬛传》有一种有别于同类作品的厚重感。

为了贯彻“现实主义”的创作要旨，郑晓龙让人一桢一桢地擦掉横店宫殿群背后的远山，因为真实的故宫不是群山环绕的。

横店宫殿（上）与《甄嬛传》宫殿对比图

剧本里有场戏是这样的：皇帝来看望眉庄，但眉庄心里仍然对他冤枉自己的事耿耿于怀，两人不欢而散，于是皇帝在东厢房睡下了。这时候温实初来送解酒药，和眉庄在西厢房有了鱼水之欢。

那段时间郑晓龙常去故宫溜达，观察不同宫殿之间的距离，想象拍摄的时候应该怎么布置。当他看到房屋结构时，心想：“坏了，这场戏在逻辑上不通的。清朝的房子是通房，皇帝来的时候还有一拨人跟着，皇帝睡在东厢房，西厢房的温实初绝对没这个胆子。”

于是郑晓龙将这场戏改成了：眉庄先气走了皇帝，之后召来了温实初。原本太后送来的酒想要撮合皇帝与眉庄，结果撮合了温实初和眉庄。

拍御花园的戏也让郑晓龙伤脑筋，横店的御花园植被不对，剧组造了很多松树放在御花园。

拍的时候，郑晓龙也没觉得这部戏有多好，在一遍又一遍的播出中，他才有了回味。一开始就觉得好的是剪辑金晔。他的粗剪版是89集，郑晓龙加入后剪成76集。播火以后有人提议，把剪掉的部分放回去，再做一个加长版。郑晓龙拒绝了这个提议。

他说，“剪辑是用镜头讲故事的过程，需要将重复啰嗦的部分去掉，没拍好的地方要懂得藏拙。此外，它也是一个加分的过程。”比如甄嬛回宫这场戏，拍的时候郑晓龙就有意识地加了很多内容，剪的时候又特意放大了这个过程。“因为甄嬛在外面待得太久也太苦了，甄嬛和观众都需要出一口长长的气。”

《甄嬛传》之后，郑晓龙执导了《新编辑部的故事》。一方面是少了王朔这个文胆，台词的魅力就下降了很多。另一方面时过境迁，新时代的编辑部的故事如何书写，这个点儿踩得也不太准，这部剧没能续写老版的辉煌。

2013年，郑晓龙执导了山东卫视主投的电视剧《红高粱》。编剧赵冬苓5月开始创作，剧组9月27日就开机了。郑晓龙也不想这么快就进入拍摄阶段，但这一季的高粱已经长起来了，不拍就得等上一年。2014年秋天，这部剧在北京、山东、浙江、东方四大卫视播出，是当年四星联播剧的收视冠军。

让娇小玲珑的南方女孩周迅出演山东大妞“九儿”，就是挑战公众的固有印象。加之电影版里巩俐的形象深入人心，这样的决策对导演来说都不是容易的事情。郑晓龙和周迅见面后打消了疑虑：“山东也可以有小巧灵活的女孩，表现人物内心的大，比表现身体的大更重要。”

原著作者莫言对周迅也非常满意。“我奶奶”这个人物就是照着莫言的祖母写的，她的身高也只有一米五几，并不是大伙儿脑子里山东女人那种高高大大的身形。

周迅自己的说法是，“我跟九儿一点也不像，但她给我很多想象空间，我觉得她生命力特别强，而且她会选择善意解决问题，让我很感动。”

扮演“余占鳌”的朱亚文，通过试戏赢得了郑晓龙的认同，“他的外形比较符合我心中余占鳌的样子，淳朴、醇厚，有点年代感。而且试戏的时候爆发力很强，完全胜任角色。”

电影版《红高粱》是余占鳌主导的大男主戏，电视剧版则是细述九儿生命史的大女主戏。用编剧赵冬苓的话说，“九儿敢爱敢恨，好起来比好人还好，坏起来比坏人还坏。九儿成功的秘诀就是‘不正经’。”

再之后，郑晓龙执导了描写秦宣太后传奇一生的《芈月传》。他说，“《芈月传》虽然也有宫斗的戏份，但是秦惠文王的妃子们都有母国背景，争宠也是为母国争利益。芈月后期由后宫走到前朝，朝堂成了戏剧舞台。所以《芈月传》的格局更大。”

郑晓龙在《芈月传》片场

从《甄嬛传》到《红高粱》到《芈月传》，郑晓龙连续三部大女主古装剧均取得了超高的影响力和市场效益。这也可以视为过去十年电视剧市场的一个缩影。女性观众主导了电视剧消费，女权主义以不同的形式投射到荧屏上。

如今时过境迁，政策环境发生了较大的变化，古装剧的播出受到明显抑制。而女性观众也倾向于更加“爽文”化的表达，“甜苏爽痛”成为新的审美风尚。郑晓龙转身投入了现实题材的创作，连拍了《急诊科医生》和《拼图》两部剧。此后，他还率领国际化团队拍了电影版的《图兰朵》，影片将在不久之后登陆院线。

今天的节目就到这儿，谢谢收看。

主讲人 | 李星文